ECu./亦桐。
心内不明何必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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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tached to him.

-全文1.8w

-是狛日合志《Liar》的文。

-日向对狛枝隐瞒了某个事实。

-企图BE却又不忍心,最后写了不明不白的结局?

 

1.


“…听得到吗?”


“呐,没事吧?”


他自己重复过这么多遍相同的话语,而终于有轮到自己被唤醒的这一天了吗。


狛枝昏沉着脑袋,仅存的意识抓住了简单的词句,努力撑起疲惫不堪的眼皮。他眼中的世界仍然蒙着一层磨砂玻璃,颗粒清晰可数,玻璃后是他无比熟悉却陌生的人。无奈呆毛太有辨析度,即使转变如此之大,他也一眼认出了对方,但那银白色的短发比起原来似乎略长些,红色的眼眸直直地望着他——他见过这双眼睛,在那个单调重复着摇摆、渗透着绝望的船舱里,那个黑色长发的男人也是这样看着他的,但从没有这样坚定的、神采奕奕的、却又无比温柔的视线,而那视线足以贯穿他的灵魂。周围幽沉黑暗,仅有稀疏的显示屏荧光落在他身上,却丝毫不影响对方散发出闪闪发亮的、耀眼的光芒。


但似与气质极为不符,对方抿起嘴唇、勾起嘴角,像失而复得什么宝贝的孩子一样,露出了抑制不住的欣喜之情。


什么啊,预备学科太好懂了吧,狛枝飘开了视线。


“狛枝——!”


白发红瞳的对方扑向了支起身体的他,将头埋在他颈窝,用手拽着他风衣帽子,没形象地将上半身挂在半坐起的人身上,却又很细心地注意着动作,以防扯到他身上的传导细线。伴着微弱的颤动和呜咽声,狛枝感到脖颈处有久违的温热湿润感流过。


他从未设想过能够再次见到这个身着白衬衫的少年,也从未设想过别人为他喜极而泣。海浪在礁石上的翻涌声还在耳边回响,过于和煦的阳光的温度仍然无法承受,还有那个少年对他露出的、比阳光更加温暖的笑容。一切都依旧历历在目,而他亲手破坏了这一切。这样的他有资格接受对方如此沉重的善意吗?


日向君。


狛枝想唤出这个名字,想回应对方,就像他曾经千千万万次所做的那样,可是被从心脏爬升的冗杂情感勒住了咽喉。他发不出声,甚至喘不过气,沉默良久,只得扯扯那白衬衫以示回应。


也许是因为才能的原因,日向的感官意外的敏感,即使是布料细微的牵动,也能察觉到对方的动作。发觉自己的失态,他有些匆忙地起身,拉好因为大幅度动作而高低起伏的衬衫,不忘侧过脸用袖口蹭了一下眼周。


“你终于醒了,狛枝。在程序里给大家添了那么多麻烦,现在还想继续吗。”少年的话语里透出明显的抱怨,语气却像落在身上的细雨,不痛不痒。他顿了几秒,补充道,“你是最后一个。”


日向曾无数次设想过狛枝醒来的场景,从一开始猜测那强烈的意志力会让他最先醒来,还防备过别让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例如自残或者是扯“绝望残党”们的数据线;到季节流转后思考他就此沉眠的可能性,再自我否定。可这一天真正到来时,却没有那样令人紧张地战栗的情节,这件事发生了,狛枝他醒了,仅此而已,平淡地如同夏日晴天飘过的薄云。无论如何,等候多时的日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见狛枝没有接话,他补充道:“你刚醒,身体状况仍然很虚弱,要静养一段时间,尽量避免过多的运动和过重的负荷,别自以为是。”


是谁刚刚自顾自地抱过来的啊,狛枝想着。


刚刚醒来的人只能沉默地盯着忙着处理事务的日向,看对方熟练地联系别人、记录报告(他猜和自己醒来有关),一副职场精英的模样,让原来能够脱口而出的嘲讽在心尖兜了好几个圈子停住了。他第一次怀疑起自己对他人认知的偏差。

 


狛枝住进了医院,每早睁开眼睛面对着同一个苍白的天花板。日向君(还可以称呼他为日向君吗,他想,暂且先这么称呼吧)倒是每天在正午过一刻时准时拜临。到后不久就是餐点,日向会坐在病床旁的桌边,托着腮,微笑着,无言注视着他吃饭。他猜是为了监视他营养的摄入吧——而且个人意味大于机关的要求。


对话和闲聊向来都是日向提起的。他讲了狛枝死后的事情,强制关机,当然还有神座出流和才能。狛枝觉得对方似乎是想受到责备的,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即使讲了,也仅限于了解前因后果而已,像擦过耳边的风,一晃而散。日向没有交代,狛枝也没追问。


日向现在和其他77届超高校级就职于未来机关,算是为了所作所为做出补偿,但实际上他们也没有其他容身之地。大家平时忙碌,轻松的日常却不少。为了调整狛枝的心情,比起上述严肃的话题,日向更乐于分享这些,总是会添油加醋地描绘,附上自己的吐槽。好像确实奏效了,狛枝偶尔会附和几句,嘴角微微勾起弧度,似乎心情不错。


一般日向呆到阳光柔和转斜的时分离开。狛枝在察觉到时间主动提起,用“日向君还是早些回去吧,浪费那么多时间在我这种渣滓身上太不值得了,还不如多为了世界未来的希望多努力些,难道预备学科是想要借此偷懒吗?”之类的语句来催促日向回去,日向似乎并不在意,爽朗地笑笑,“那我就走了。”他会轻轻带上病房的门,补上一句,“明天见,狛枝”,三分钟后准时出现在楼下的大门。树下光线疏疏落落,打在他的背影上。


明天见,狛枝心想。


狛枝十分享受现如今平和的住院日常,即便没了幸运的循环往复,日向的出现足以填补因此缺少的多巴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种情感被世人称作什么,但他无法承认,生怕自己的才能会带给对方什么灾难。于是他也没什么野心,更不报什么日向对自己有着超乎他人的好感之类的幻想,安于现状足矣。


日向偶尔会给他带几本诗集或散文,外国文学居多。预备学科似乎是开窍了,猜的几本都是他所钟意的,不愧是有了才能吗。狛枝没有睡觉的癖好,几本书籍足以让他打发日向不在时沉寂而冗长的时光。


说是这样说,其实时间很快就溜走了,就像播放着不能暂停的乐曲,即便是没有起伏的乐段也不能重播。狛枝一开始总不由想起那些复杂无序的关系——幸运和不幸,希望和绝望,过去和未来,他和江之岛、和77届的同学、和日向——过去的和现在的日向。那些曾经被他无限放大,无限憧憬的情感与追求被蓦然切断,就像那只左手一样。空荡荡的袖口晃荡着,他的心也在晃荡。但无论思维如何纠缠,都理不出头绪,最后狛枝干脆放弃了思考,宁愿盯着哑白的书页发呆。

 


2.


狛枝的身体状态恢复的不错,从他日渐增多的微笑和话语看得出来。但说实话,这样的状态并不符合日向最初的推测。日向能看清楚狛枝凪斗这个人的一举一动,但捉摸不透。那家伙的外表是静无波澜的海面,内心深处却有无数湍流在暗自涌动。现在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之人,实际上却高举着“勿近”的警示牌。


或许是自己多虑了,日向想,几天下来他没有丝毫诡异的举动,除了偶尔会自己扯开左手的绷带。


第五个拜访日结束,日向像往常一样走出医院大门。鬼使神差地,今天他第一次回头望向了狛枝的病房,却对上了对方无比热切却困惑的视线。日向惊得立刻转头快步离开,自然也无法得知狛枝是以怎样的目光目送着慌乱的他逃开。被视线望着的人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一个念头却悄然窜上脑海。


只有才能和希望能够如此吸引这个狛枝吧。


……才能吗。


说起来,自己似乎已经把神座的事情告知他了,他对曾经身为预备学科的自己如此温和,该不会只是因为憧憬着神座的才能吧?


前预备学科如梦初醒般大悟,嘲笑起自己的自我和天真。结果到头来他们谁都没有改变,狛枝他仍然追求着唯才能论的希望,就像世界需要的仍然是神座出流,而非日向创这个平庸无奇的存在。


日向甩了甩脑袋,加快步伐。


然而就算是现在也无法挽回了——原本属于神座出流的才能正在一点点消逝,日向创意识到了。除非他放弃好不容易才找回的、属于日向创的感情。他才不会这样轻易答应!


好吧,日向承认拒绝的理由并没有这么单纯。他此时此刻已经无法再放弃对于大家、对于狛枝的在意了,面临选择的他也知道正是这份在意使他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即便这个世界或许需要的更多的是神座的才能。


但是,好歹也请让我稍稍自私一下吧,日向咬紧了下唇。

 


拥有才能并非所有人想象的那样自在悠闲,能作为全知全能的神藐视世界。日向是神座,但他又不是。刚在新世界程序醒来时,他完全无法掌控自己的才能,宛如旁观失控的汽车冲下悬崖一般。信息在头脑中爆炸膨胀、挤压。从小屋到餐厅短短几步已经踏过上千次的路,都让日向创如履薄冰——光线在屋顶上反射的角度、鸟鸣的音调频率判断出这是太平洋小岛上的特有种类、旧馆前盛开花朵的色泽推断花期……他只觉得自己是一个不断充气的橡胶气球,轻轻一戳就能炸得四分五裂。


因此那些刚能呼吸到真实世界的新鲜空气的日子,比起在外面悠闲地庆幸着自己活在此刻,他更情愿一天到晚埋在控制室里,与那些压抑的绿色荧光和窸窣的电流声为伍。他隔几天便通宵,频繁地出入程序,其他几位脱出者找各种理由劝他回旅馆休息,却被他架了几块木板来当床的强硬行为弄得无人再议。


“工作”成了日向新生活的代名词,“唤醒沉睡的同伴”是他工作的唯一目标。这大概是为数不多的情感能转换成动力的机会——却也不尽然。愈发强烈的情感与愿望消磨着他的精力,长期高强度的工作后他总是不得不停下来处理这份动力,否则恐怕他会过载停机。可这份本来可用作休息的时间他也不肯单纯放过,仍惦记着去帮助唤醒那些Alter Ego无能为力的人——比如狛枝,这个无法令人理解却不能不在意的家伙。


日向创突然之间就理解为何神座会舍弃情感一路到底——那时的预备学科一心向往才能,而情感是这条通往希望之路的绊脚石,不,说是拦路的峡谷也不为过。因为有情感,便不能做出绝对客观的判断,因此两者是绝对矛盾的。既然这样,两件矛盾之事必须丢弃一件,而他选择才能。就算未来的世界需要这份废弃之物,他不会再重蹈覆辙,对于大家,对于狛枝的那份情感他不愿再舍去了。对于曾经的自己,他能感同身受,却无法一如从前。现如今对他而言“才能并非世界”,“日向创”这个个体的全部才是他需要拥有的。能够拥有“日向创”的是此时此刻的他,不是别的什么人。


大概从那时日向就已经预料到这个注定残破的结局,也乐于接受。现实总不会像游戏一样有着绝对平和的Happy End,美好之物总是要舍一得一。他计划等到全员醒来,或者是处理好麻烦的狛枝之后就将自己才能即将不断消失的事实告知大家,如同他曾经坦露自己是预备学科一样。


可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是那些不定因素,例如花了一年之久才醒来的狛枝,再例如他醒来后和善到不正常的态度。原预备学科突然因为狛枝那无比热切的视线,害怕起说出真相后温和的狛枝又会消失,并恢复超高校级的幸运在惊奇屋若离若弃的态度。好了,这下原本他早已下定决心之事又被这家伙给动摇,到头来自己还是那个活在自己阴影里的预备学科。


迟一些再说吧,日向说服自己,以说出真相自己肯定又会被强制休假(如同七海向苗木报告自己连着通宵三天之后一样)为借口。正好趁着才能还未完全消退的这时再付出一些、再挽回一些。


——于是日向创用借口欺骗了自己以及所有人,在坦白与隐瞒之中选择了后者。

 


3.


一周仅有的休息日,日向选择去帮出院的狛枝搬家。说是搬家,就是提个行李,狛枝一只手,拿东西很不方便。虽然那家伙的行李少得可怜——几件常穿的随身衣物、几本日向给的书而已,用日向拿来的行李箱装绰绰有余。这确实在情理之中,绝望了的他们又能留些什么呢?狛枝更是,这个无论在哪方都会是狂信者的家伙大概最宝贝的“行李”就是那只手了吧,只不过在人生的旅途中那已经是被弃置的垃圾了。


日向换好衣服从房间走出,发现狛枝已经在那儿了。前几天因在医院愈发蓬乱嚣张的卷发,现在温顺了许多,大概是精心打理过了。明明昨天和通知他在未来机关任职的时候还一副受宠若惊还连连摆手推却的样子,说着什么“像我这样无能的只会带来不幸的虫豸怎么敢跟充满希望的大家一起共事呢…”,好说歹说半强迫着他才让他勉强接受。日向的嘴角无意识地微微勾起。


走近,才注意到狛枝僵硬地站在落地镜前,眉间稍稍皱着。套在身上的白衬衫只扣了最上面几个,领口半立半摊,西装外套、腰带还有黑色领带搭在一旁的椅背上,而他正在费力地继续尝试着扣好衬衫。


他也没打招呼,急忙快步走去在狛枝略有些惊异的眼神中埋怨着:“既然不方便的话叫我就好了啊。”这衬衫扣子的口有些紧,双手并用都觉得有些不自在,可狛枝却非要执着的自己完成。日向没来由地有些气愤。


“我只是不希望麻烦到日向君…”


过了几秒狛枝才略带委屈的辩解道,这反而让日向更加烦躁了。他没心情反论狛枝,只一把抓过椅背上的领带,想要给他系好。他什么都没说,可狛枝却领会了,配合地把颈后的碎发拢起,以方便日向的动作。


“我也并非一无是处的人,需要的时候也可以稍微依赖下我啊…”


“都说了…”


狛枝本来还想继续辩解着什么,看到日向紧皱的眉头,住了嘴。他没看日向手上的动作,只盯着日向的脸。 


日向最后将西装外套的扣子扣好,捋平狛枝肩上的最后一道不自然的皱褶,这才细细打量起他来。未来机关的西装也很适合狛枝,平时看惯了他的墨绿色常服,但果然还是制服能衬出一个人的气质。自从岛上初见,狛枝那逐渐疯狂的举动都快让他忘记狛枝那副令人赏心悦目的外表。若他不侃侃而谈他的才能希望论,或许用“完美”来形容他也不为过。可是人终究是无法完美的,就如看似纯净的月亮上布满大大小小的陨石坑、更为明亮的灯总会投下更漆黑的影——但他正爱着他这份不完美。


只不过…只不过有些缺憾是本可以避免的,比如他左边空荡荡的袖口。他原本沉浸其中的愉悦心情一下沉到了谷底,心脏像是废纸一样被蹂躏,团进垃圾桶。想到这里,抓着狛枝领带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他暗暗地催促自己,原本因为狛枝出院而耽搁的机械手的制作应该加快才是…


——更何况不知道自己的才能能否撑到那一天。


想到此处,日向才突然发觉自己刚刚盯着狛枝出神,迅速收了手,撇过头不敢直视狛枝饶有兴致的眼神,来掩饰逐渐发烫的脸颊:“好了的话就准备一起走吧。”


他利落地转身,迈开的步伐却十分勉强。他迅速地在脑内过了一遍需要的物品:钥匙、手机、公文包、还有刚刚早起做的便当放在餐桌上——希望自己料理的才能还没有消退,做出来的食物能合狛枝的口味——拿了就可以出门了…


“日向君的头发不需要剪吗?已经快过耳朵了哦?”


身后飘出狛枝极为平淡的一句话,日向却吓得一颤,全身上下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尾、每个音节犹如根根锐利的冰锥捅入腑脏。


——他注意到了。狛枝注意到了。


日向刚从新世界程序中出来之后,把那长发干脆利落地剪掉了,换回了原本清爽的短发,他觉得这样更像自己,也能让别人觉得更像。本以为了结了件麻烦事,却发现这才是开端。由于才能的过度使用,他的头发长得异常的快,若是早晨将头发剪至耳上半寸,晚上便可以盖过耳廓,为了保持这样的形象,剪发成了每天必要之事,除了他一连将自己几天闷在控制室的时候——还能欣赏到自己短发及肩的样子。


即便后来频率下降了些,但两天也要剪一次。日向以为自己隐藏的挺好,目前为止似乎还没人发现这一状况,却没想到探望狛枝这几天就被察觉了。自己又对狛枝那温和谦卑的表象放松警惕了,是他低估、选择性遗忘了狛枝的那可怕的洞察力。意识到到这点,他不由得脊背发凉。


深呼吸,深呼吸,几秒之前骤然加快的心跳频率已经放缓。或许对方只是无心,他脑中快速过着对这句话的解释(其实是自我安慰),试图将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只要将这个话题一笔带过就好。


“不,暂时还不需要。”日向用毫不在乎地语气答复着,“赶紧走吧。”他僵硬地迈开步子,强迫转移注意力。


明明做便当的时候日向还想方设法地创造能与狛枝路上聊的话题,可现在他只想把狛枝远远地甩在后面。

 


4.


狛枝搬进日向的宿舍已有两个月,原本只是因为没有空宿舍而暂时的决定,可现如今似乎所有人都习惯了这种关系,于是即便现在有了其他闲置的房间也无人再提此事。其实狛枝醒前醒后日向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改变,之间的差别就如同暮春与初秋时的阵雨之细微,除了上下班多了一人走在身边,吃饭有了固定的对象,就是平常洗的衣服多了一倍,不过也多了个人分担。


日向在最初的一周之内就拉着左右田熬夜赶制出了狛枝的机械手。起初狛枝的态度有些复杂,甚至有些排斥,如同身处他地无法适应此处气候的异乡人,但时间最终还是能消磨一切,没过多久双手的方便就使他由衷地赞美起左右田,一见面就能冒出成段的夸赞之词,屡次下来左右田厌烦地都来求日向让狛枝收敛点吧,日向只能勉为其难地笑笑,回答道你是没见过他见到苗木的样子。


而日向并非没有收到狛枝的感谢。说实在的,日向真的不愿意回忆起那个尴尬的场景。


那是在某一天的晚上,日向刚剪了头发、洗过澡、向沙发上仍在看书的狛枝打招呼说晚安,催促他也早点睡觉。——明明是不能再平凡的日常了。


“谢谢。”一向简单回复晚安的狛枝这天突然开口,扭过头看他,说了句意义不明的话,语气很平淡。


“你说什么?”


日向有些懵,没反应过来,用毛巾擦着头发的手还悬在那里,不知道对方所指。直到对方晃了晃左手,他才醒悟狛枝指的是他机械手的完成。


“没想到我也能享受到日向君的才能对于这个世界的贡献呢,哈哈,我这样的垃圾还能被希望大人如此关照,还真是受宠若惊呢,这份幸运之后,将会有怎么样不幸降临呢…”


够了。


“听左右田说,日向君还催促着说绝对要在一个星期之内完成,在这种急需才能的危机状况下,其实不用在意我这种罪不可赦的前绝望残党也完全没有关系哦,毕竟相比较而言,还是希望要有价值地多…”


停下。


“日向君真不愧是超高校级的希望呢,如果有需要我的时候,请务必让我这样的垫脚石献身,啊,当然,这只是渣滓的微不足道的请求…”


别说了!


——那真挚的眼神让日向无地自容。


日向发现自己已经听过太多遍这希望厨的赞美颂词,对苗木也好,对超高校级的大家也好,甚至磨练出了能够自动屏蔽的技能。可现如今这份发言对象成为自己之后,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心安理得,甚至觉得无比的刺耳。为什么?在贾巴沃克岛上自相残杀时都没有这样强烈的反感,还有继续了解狛枝这个人的愿望,可现在却无比排斥。


这明明是自己最初待的答复、无比渴求的结果,不是吗?——拥有才能、证明自我,换回别人对自己的肯定。即使最开始的执念单纯、愚蠢而自私,但现在也多了为这个世界付出的一份真心,希望自我有所弥补的愧疚。


——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


那现在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如此失落恐慌?日向只觉得自己是雨,还未来得及凝成雪就砸在地上,四分五裂。因为自己即将失去足以证明自己的这份才能?还是…还是单纯地期望着狛枝不仅仅因为“才能”这种肤浅的、大众化的、能够随时被他人取代的因素而表达对自己的好意吗?


承认这个答案就是自己输了。


原本被自己深深隐藏的因素终于暴露在眼前,看见这份自私与不堪的日向头晕目眩,他也不记得最后如何逃回了房间,把全身都蒙在被子里,妄图与这个麻烦的世界彻底隔绝。


麻烦的是自己吧,日向低落地自我埋怨,用这些卑劣的事物(才能)换来了别人的肯定,又希望别人不要关注自己这些的附加价值,而只关注自己。这也太自私了吧!


——可这是唯一能够得到狛枝肯定的方式了…他也并不想就此放弃,让之前的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他惧怕着狛枝对于他的又一次隐瞒而对他失望至极,如同上一次得知他是预备学科后一样高傲而冷漠,摆出一副恕不接受的姿态。他不再愿意看到那时狛枝看待自己的、深深地鄙夷的眼神了,那才是最坏的结局。


脑袋被乱七八糟的思绪搅成浆糊,日向无意再去纠缠。频繁的加班再一次提上日程,坦白的计划又被无限延期。

 


5.


与日向共住同一宿舍已有近三个月。当初狛枝坚决反对这个决定,他无心再拉近自己与日向之间的距离。他本可以远远地望着日向,后者就像那轮明月,而他只需成为无数繁星中地一颗,与他人无异,把这份感情埋在心脏的某个角落。可若是真的同居,狛枝不知道是要顺势亲近关系还是拉开距离更好,这份感情也得时时刻刻摆在眼前。可惜最后自己的反对被未来机关无情驳回,焦虑成了现实。


大概再没什么事能让狛枝如此纠结,此刻更加不能。他在衣柜前一排衣服前站着,要挑一件出门。衣服大部分都是日向帮他新买的,也是日向帮他整理的。狛枝思考了两秒最后还是选择了那件墨绿色的外套披上。


今天是77期届的大家的分别会。未来机关这里只会限制各位超高校级才能的发挥,他们适合更大的平台——这是苗木提出来的,于是大家陆续在接下来几个月就会各奔东西,于是聚会定在了今天。即使唯一的聚会并未给大家留下什么好印象,可也没有比活跃热闹的聚餐更好的形式了。


“哦呀哦呀,小凪斗终于现身了吗~你是最后一个哦~”狛枝一推开大厅的门,随着澪田的一句话,所有人的视线都集聚到了他的身上。


“哈哈…路上遭遇了一点不幸而已,大家明明可以不用等我就开始的哦。”


狛枝其实提前几个小时就出门了,毕竟聚餐地点在郊区的海边。这一点不幸,无非就是本来准备乘坐的地铁因为附近某个大型活动人满为患,换了公交遇上车祸,那个地点偏偏交通管制,辗转了几个街道才打到了车,更不用说路上频繁地红灯。其实这些对于狛枝来说都是家常便饭,可自从从程序中醒来之后,狛枝就没再遇到过这样份额的不幸了。


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转了回去,于是狛枝挑了被饮料随便找了角落先坐了下来。聚会在无言之中就开始了。


狛枝默默笑着抿了一口手中度数并不高的气泡酒。这个角落位置很好,并不太远,又不太近,能够恰到好处地把他放在一个若隐若现的距离,像晴空的薄云,让人无法去刻意关注,可它确实在那里。在这个位置他能够轻易地看到聚在桌子旁边的“女子座谈会”、和正准备进行“甩头大赛”的跃跃欲试的终里和澪田、逗着仓鼠的王女和田中、还有另一边勾肩搭背聚在一起喝酒的男生。


里面当然有日向。


他还穿着上班时最常穿的那身黑色西装,前天狛枝刚刚从阳台上收下它叠好。看样子应该是直接从分部直接赶过来的,可他现在完全没有工作时一本正经的样子,大概是为了方便,西服外套全敞,领带半松,正和九头龙有说有笑。


他觉得这才是日向,可这样的日向已经很久没有在他面前露过面了,大概只除了他住院的短短几天而已。


狛枝只觉得最近日向加班频率高到难以想象,原先都是两人一道回宿舍,除了偶尔拐去两个街道之外的便利店填购用品,就是日向“有急事处理”(原话)的时候,其实也就除了最开始的两周比较频繁,但现在反倒是两人共同在宿舍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每当下班去找日向时(他俩的办公室不在同一层),对方只会勉强地用那双乌黑越积越重的双眼带着歉意看向自己,打发自己说“你先走吧,我可能还要一会儿。”他也无其他理由辩驳,只得独自

一人乘电梯下楼——电梯下降时他的心情也在下降。


这让狛枝气不打一出来。最开始日向坐在他的对面,只需要一上午就能处理完和自己等高的文件,下午就是处理各种各样的杂事(其实就是分担别人的活),他推测自己住院的时候日向能做到天天准时拜访也寄托于这样的高效率,即使现在换了办公室,无法再直接看到日向工作,但他觉得他的效率也不会下降多少,除非是他有意把任务往自己身上揽,或者是故意出错,再或者是故意避开自己。


狛枝觉得三者可能都不是,但三者也都有可能。最开始他挺生气,觉得自己受了区别对待,想要在某个日向晚归的凌晨大发一顿火,好好地嘲弄他一番。可这种想法瞬间就被自己否决的,他甚至突然觉得这样挺好——因为他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日向,他觉得自己还需要时间来考虑自己的态度。


这个有着才能的日向对于狛枝来说是绝对陌生的,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还是没有才能比较适合日向。自相残杀时日向隐忍而温柔,自卑却坚强。会因为觉得被自己耍了而怒气冲冲地离开,却也会在一切看似明了时坚信自己的恶意。狛枝无法承认一个预备学科会对自己的影响如此之大,但也无法否认自己对他有着不受控制的在意。


但他又觉得有才能也挺适合日向。狛枝不知道他退场后发生了什么使日向转变如此之大,他只是从别人得闲言碎语中听来些片段,但听到的这些总暗示他日向简直是他曾经所期望的希望。这让的心绪更搅成了一堆乱麻,不知道到底应该摆出怎样的姿态如何面对这个日向。


其实他察觉到现在的日向有一些不对劲,他有一些猜测,但还是无法确定。之前的一天晚上,他试着用赞美希望的说法向日向道谢——这个主意是突然冒出来的,就在日向洗澡前路过客厅时,他正读到手上那本小说终章的开头,这个念头突然就窜出来了。


于是接下来他就毫不犹豫地执行了这个想法,没想到日向的反应那样窘迫,面色发青,丢下一句“没什么”就逃回了卧室,重重地带上门——应该不是生气,单纯的慌张而已。说实话,这个反应和他原本预料的大相径庭,猜测中的日向会和听到他对苗木一顿夸耀之后一样无奈,并等他适当地宣泄完这种情绪之后在恰当的时间制止他继续,正如日向一直所做的那样。


可狛枝看到日向躲开他有些失望,可心底却意外地满溢开一种实在的满足感,他仍然无法解释这种感觉的来源。


意识重回现实之时,分针竟已经转过了一圈多,手中的浅粉色的气泡酒也被自己无意识中一点点抿完,已然见底。女生们的聊天还在继续,左右田已经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九头龙和边谷山在谈论着什么——轻松的氛围还在继续,只是少了日向。


狛枝看见进来时紧闭的后门半掩着,皱了皱眉,将空杯子随手放在桌子上,穿过人群——就如同他们没有关心狛枝的动向一样,狛枝也没再关注他们——自后门出了大厅。


 

大厅的后门直通海边。蓦然离开喧嚣吵闹的环境,这里静得太黑,有些令人不自在。两边的海滩都无穷尽地延伸着,拐了一个巧妙的弧度消失了。


狛枝私心挑了向着月亮的方向,沿着海浪线走着。


夜还未深,海风仍然轻柔,一阵阵安抚着沙滨的泡沫细浪,仿佛也能抚平心上一切焦虑的褶皱。虽然在贾巴沃克岛上享受过了太多次的沙滩风景,但鲜有机会夜晚来到海边。南国的晴朗确实令人愉悦,但狛枝更倾心于此刻此处。深夜的细浪已经翻滚了很久,就如狛枝已经沿着沙滨走了很远。就在聚餐的小屋的灯光从星星点点到被黑夜吞食殆尽之时,狛枝终于看见了那个坐在海边的身影。


日向就坐在浪边,双腿一曲一伸,西装裤边挽到膝盖下,皮鞋摆在一边——轻柔的浪花恰好能吻到他的脚踝。身子稍稍搭在曲着的腿上,望着远方唯有月光洒落的海平面出神。


“日向君?”狛枝接近之后问了一声,看到对方扭过头注意到了他,也在他肩畔坐了下来——隔着半身,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


“狛枝…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日向君才是,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是在想什么呢?如果是连气氛都不会看、仅仅只是个浪费空气的最糟糕的渣滓如我要是逃到这里还可以理解,但是作为超高校级的相谈窗口的日向君在如此重要的聚会上无故离席,就不得不让人在意了吧?”


日向右手指尖拨弄着细沙,看了狛枝一眼,又迅速地垂下眼帘,低声回复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有些事情比较在意,想一个人独自呆一会儿而已。”语罢又抬起头, “你赶紧回去吧,过一会儿我也会去的。”


“是工作上碰到了什么麻烦事吗?”


日向笑出了声,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尽管狛枝看来十分勉强):“比起工作,还是你麻烦的多。”


“那我姑且就把这个当做是夸奖了哦?”狛枝伸出靠近日向的那只手,扳过他的肩,让他正对着自己,拔高了语调,“还是说…这就是日向君一直借工作避开我的原因吗?”


日向挣脱开狛枝的手,不情愿地,有些退缩:“不…单纯是最近事务比较繁忙而已,你别多想了。” 他把头和身体都侧向了背对狛枝的一边,狛枝只能看见柔和的月光下他略微泛着酡红色的脸颊。


“…总之你是不会懂的。” 日向的声音清晰,但很闷,像是梅雨季前灰云低压的天,你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让人烦躁,但就是让你透不过气。


意义不明。


他们没再继续交谈。


风声盖过了呼吸声,海浪声又盖过了风声。狛枝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循环播放的视频片段中,他和日向就在画面右下角的三分线交叉处,若是无人干涉,他们就永远在这里止步不前。溅起的海水湿了他的裤脚,凉意从脚踝一点点上渗,狛枝想自己明天或许要感冒了,但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狛枝并不是没有想过离开——或许日向君真的只是想要一个人待一会儿而已,甚至有着什么重要的事情,他这样的角色就趁早应该退场。但他觉得有些事情他需要搞清楚,今天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幸,幸运总该在不远处了。这里空旷得有些静,但狛枝的心并不。他在犹豫。


“狛枝,我问你,仅仅只是问一下而已。”


最后还是日向打破了近乎凝固的画面,证实了这并非单调无意义的重播片段,正如他们并非能容忍卑劣的自己一样。


“你还爱着希望吗?”


狛枝有些诧异,激动地站了起来:“哈?原预备学科在说什么呢?仗着自己现如今有了才能就如此傲慢了吗,连希望都敢质疑,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地…”


“那你还爱着才能吗?”


狛枝被噎住了,心被高高悬起。说实话,这是他最不想面对的问题之一。超高校级们成为绝望残党的事实让他的才能希望论出现了裂痕,他憎恨他们,也憎恨自己,无时无刻不想重新上演一遍自杀的惨剧。可他如今对这个无解的问题束手无策,于是狛枝放弃了思考,任由这个问题被丢在角落破绽下去。但是狛枝觉得对方此时提出并非有意针对他,于是很快又冷静了下来,并强装镇静地反问。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爱着你的话,你会有同样的心情对我吗?”


平淡的问句在海风中有些轻,飘在空气中,可狛枝只感受到利刃迎面而来,自己用来自我阻止向日向表达心意的伪装被划开,他抑制了太久的对于日向的爱意快要从身体的容器中溢出来了。


狛枝根本就不是不知道如何面对现在的日向,只不过是不敢面对自己对日向那份过于强烈的感情,满足和平友好的现状而不敢向前,只是怕迈错一步换来对方的嫌恶,就像怕失了父母保护关心而不敢任性的孩子,一遍遍暗示自己“这样就好”。


可乖巧的“孩子”此刻感受到了日向明确的心意,就如同得到了任性的资本。随着爱意满溢,汩汩流出,他任意妄为起来,原先的担忧与焦虑都抛在了脑后,此刻他只迫不及待地想做些什么回应对方。


狛枝俯视着日向,后者同样仰起头来笑着看他。狛枝看见那双的异色眼眸弯成好看的弧度,泛着流光,映出自己略显难堪的脸。他见过太多次这样明朗的笑容,却没有哪一次如这一次一样能驱散全身的寒意,让他的呼吸和心跳不再守恒。


——此刻他无比地确信,自己是喜欢日向的,是爱着对方的。这种异常的感受无法定义,被评价,被量化。无关任何多余的因素,狛枝凪斗爱着日向创。


他有些记不清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一切就如梦一般充斥着轻柔与漂浮感。日向的短发似乎比想象中的要更扎手,日向的唇也比想象中的更软些。他们交换着呼吸和温度,也互相交换了自我压抑太久而爆发的心绪,这份心情未曾向他人传达过,更不会再向别人传达。


这个画面似乎被永久定格。


两人一道回了聚会的小屋,一路无话。他们与超高校级的各位告别时,并没有人注意到后排的他们悄悄牵起的手。


 

6.


其实那次聚会前后狛枝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改变,之间的差别就如同日出与日落时天边被染红的层云之细微,除了两人进入一种恋人模式的同居状态以外,就是他可以用思考一些无解问题的时间去烦恼一些生活琐事。


日向晚上不再频繁的加班,空下来的晚上两人就会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影,就和狛枝刚刚住来不久的时候一样。有的时候是期待已久的悬疑大作,不过更多的时候是电视上现成的无营养的廉价作,虽然他们都很讨厌,但也没有其他比这个和工作更能打发时间的事了。


就如同现在,房间里的光线除了落地灯就来自画面快速变化的动作片。狛枝并不喜欢这样吵吵嚷嚷的片子,他甚至更偏爱慢节奏的推理,耳边爆炸开的枪声震得他头疼。他之所以没有换掉它的意思,是因为日向看样子是睡着了——原本斜搭在沙发上的脑袋倒在了他肩上。他习惯性地坐在日向的左边,他的右肩已经有些酸疼,可遥控器摆在他无法左手单手够到的位置。必要之前他并不想惊醒日向。


日向如今很容易犯困,可能是前段时间的长期不间断工作让他过于劳累了。狛枝刚刚住进来时与日向共同看电视时,那时他与日向之间都还会隔着不远不近的半人距离,而无论是怎样的内容日向的精神都会高度集中,甚至是偶然调到的乙女向电视剧,狛枝还以此调侃他“没想到日向还会有这样的兴趣啊”。


日向的头发很刺人,狛枝评价道,他用手顺了顺对方搅得有些杂乱的碎发。现如今已经显露出清晰可见的浅栗色,发根处甚至有些泛棕。他竟然有些怀念白发赤瞳的日向,可那个形象在他的记忆中停留的实在是太过短暂了,模糊地像是虚构出来的。时间总能在不经意间将原先习惯的事物一点点篡改,无论是意志还是习惯,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以前是那样的。


或许是因为在仓库自杀之后离开了太久,久得足以让日向足以在时间的打磨下成为一个狛枝无法完全熟识的存在,拥有才能、不再是当时那个单纯的少年,因此他才会变成一个犹犹豫豫、无法直面和日向有关的问题的存在。那为何聚会那天他会在日向表白时毫不犹豫地吻上去?明明自己把如今的对方视为未知的因素…


啊…吵死了。闪烁地越来越快的画面与愈发激烈的声效将狛枝的注意力抓了过去,让他有些烦躁,即便是想移开精力也无可奈何,像是在仓库内等待门口的身影时永远不会停止的军事基地的轰鸣声,将等待无限拉长。


而他等待的正是那个他曾经以为是心中是希望,却不可能再拥有才能的预备学科。


狛枝突然愣住了,脑海中突然间浮现了一种可能性。他的右肩已经有些发麻,失去了知觉,可他只觉得肩上沉重了不少。

 


7.


“日向君,还醒着吗?”


“嗯。”


搂着他腰的手环得紧了些,被单牵动的声音随之传来。


日向仍然无法理解为何狛枝会在半夜主动抱着枕头主动跑来和他睡,就像他无法理解那天晚上会如此爽快地接受了他的表白,明明知道那是他一时冲动才说出的话。狛枝表现得太过单纯,而他觉得那只是狛枝扮演的形象——即便相比而言,他才是在真正扮演着另一个角色,他们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谁先攻破对方的防线谁就是胜者。


他并不知道现在是半夜几点,只是盯着房间的米色窗帘在渗进窗内的夜风前后飘动,背后狛枝的呼吸也随之起伏。正如窗帘飘动的幅度不大一样,狛枝的呼吸声也十分轻微——无论对方是否醒着——房间内的空气近乎凝滞。


日向其实并不习惯与他人同睡,因别人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他的神经,入睡就成了件难事,但这并不妨碍他此时此刻正享受着这份“被爱”的(虚假的)满足与幸福感。这也是为什么狛枝提议自己回去睡时日向果断拒绝的理由。


“睡不着的话干脆来聊聊天吧。”狛枝的声音又在耳后不远处响起,对方大概是把他的沉默当做默认,接了下去,“如果我的才能——我会失去幸运这个才能的话,日向君会这么想呢?”


日向笑出了声:“不要上来就聊这么沉重的话题啊。”


“只是如果嘛。我并不觉得很沉重哦?”


他转过身面对狛枝,又把两人之间的距离缩近了些。即便光线微弱,他仍然看得清狛枝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只是少了曾经的那一层晦暗不明。他突然之间觉得狛枝大概并没有想象中地那样遥远——狛枝就在这里。


“或许这话我并没有资格说,但我确实期望过没有才能的狛枝——能够平凡地生活着、平凡地获得幸福,而非让你的幸运占据你的全部人生。”


“但是正是我的这份才能塑造了我啊,那么失去幸运的我就不是…”


日向嘴角上扬,用手去顺狛枝耳边的碎发,打断了想要继续解释的狛枝:“说一句自私的话,我还要感谢狛枝的才能让我与你相遇,无论是幸运也好不幸也好。虽然才能带给你那么多不堪与苦痛,或者从另一方面说,成为你的工具和手段,但说到底它都是你的附加值而已。狛枝就是狛枝,我爱的是你,而非你的附加值,因此更不会因为你失去才能而将这份对你的感情置之不顾。这样说你能安心了吗?”


狛枝有些沉默,像个孩子一样任性地抱了过来,把头埋在日向怀里,声音闷在那里让人喘不过气:“希望日向君能好好记住自己说的话。”


他的体温有些低,日向的思绪静了下来。他知道狛枝是缺乏安全感,而他会无私地给予这些给对方,毕竟首先说出“喜欢”的是他,自然就要付出的多一些。日向甘之若饴。


可日向的内心深处仍然渴望着拥有,他仍期望着狛枝以他最期望的方式爱着他(正如他对狛枝所做的),他也明白自己注定与这种结局无缘。刚刚狛枝问他之时,他甚至产生了一瞬间的错觉——狛枝或许真的不再在乎才能了呢?可是大段落的回忆涌了上来,他很快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无论如何,他希望狛枝能爱着他,就算是只因为才能…


他会向所有人证明他就算没有才能,也并非无用的人。他绝对能做到的。


带着不甘和些许倦意,日向沉沉地睡去了。


 

8.


“预备学科。”


前面单手抱着文件的人不仅未停下,反而加快了脚步,手上的动作似乎也紧了些。


“预备学科!”狛枝原先就有些不满,现在又因为日向的不理睬,不满的程度开始急剧攀升。他小跑两步追上对方的步伐,用左手按住了对方的肩膀,在前方堵住了对方的去路,直直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逼问对方,“为什么不理我,日向君?刚刚在办公室门口也是看到我扭头就走,我说错了吗?”


“…没说错。”


“日向君这是要去哪儿,走的这么急?”狛枝放缓了语气笑着问道。


“没什么,单纯地外出办个事而已,倒是你找我有事吗?”


听到这话,狛枝的笑容收敛了许多,眉线也有些下压,但还是继续平静的发问:“晚上回来吃吗?”


“不…时间可能比较久。你不用等我先睡就可以了。”听见狛枝似乎是关心自己,日向嘴角稍微勾起,握住狛枝按住自己肩膀的手移开,“记得早点睡。”


笑容彻底从狛枝的脸上敛去,表情完全阴沉了下来:“哈…预备学科真是…骗起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呢,非要等到自己被揭穿难堪就满意了是吗。那你说说打算外出办事几天?打算让我别等你早睡几天啊?”


“…刚刚接到的任务,要我去北部前线督战,可能就去几个星期,最多两三个月吧。我向你保证,超过这个时间我会主动申请回来的,好吗?”


狛枝只觉得自己的烦躁和怨言都多到了极点,如同黑水在不间断地翻滚沸腾,而他现在只想把这一切不管不顾地倒在对方身上来宣泄自己的情绪才肯罢休。他迅速抽回自己被日向握住的手,抱臂仰头,十分不屑地望向注视着自己的对方。


“哈?预备学科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啊?明明是某人不理别人自顾自地要走,要是我没拦住你是不是打算招呼都不打就消失?现在反倒用哄小孩的态度来对我?狂妄也要有个限度吧?难道前几天的晚上某预备学科说我信誓旦旦地说着什么爱着我都是梦话,全都不作数,转夜就可以忘是吗?”


“这之间没有关系吧!”日向似乎被逼得有些急躁,下意识地来抓狛枝的衬衫领口,眉线下压,眼角上提,很快又觉得不妥松开了些,但脸上仍然是很不服气的表情,“所以说现在这件事十分紧急,只好之后再跟你讲。不跟你多说,我要走了。”


“预备学科不要以为自己有了才能就可以把别人当白痴好吗?我从十神那儿听来的可是几个月前就预备的决定,只不过是从你和另外一人中挑一人而已,可你自己主动申请去完成这项任务。难道我说错了吗?”


“…你既然知道了何必再来纠缠我。”


“明明就是日向君的错吧?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不吭地溜掉很有本事是吗?就知道一味逞能!现在你自己的才能都消失的差不多了,还…”说到一半,狛枝突然察觉到不对停住了。


日向一脸惊讶地抬头看着狛枝,难以置信的样子,很快眼神就暗淡了下去。狛枝看到日向紧握的右手在颤抖,左手抱在怀里的文件袋都挤压地变了形,他突然十分地后悔——要是不等到这一天而是早点找日向君谈一谈就好了,要是自己不那么冲动就好了——原本打算一点点向日向揭露真相和表达心意的计划一下子全毁了。他只好为难地勉强补充道:


“不…我的意思是…现在申请换人去应该还来得及,要么让我跟你一起去…”


“哈哈…果然你早就知道了…”日向苦笑着,抿了抿嘴唇,艰难地开口,“但现在别提这个好吗?既然是我已经做出的选择,我也不再会反悔,请狛枝相信我吧,这些事情我是能做到的。”


狛枝沉默着。


日向把文件放在一边,帮狛枝理好刚才被自己扯乱的衣领:“今天傍晚我就要到机场去,时间确实很紧。阳台上还晾着你的那件绿色外套和几条裤子,我来不及了,你记得收下来;再是冰箱里食物不多了,再买些补充着,好好吃早饭,别总是牛奶面包,好好对待自己。”重新拿起文件,重新用那熟悉的笑容与自己告别。


狛枝能记起来的最后的回忆画面,是日向的背影。从走廊窗户中透进来得疏疏落落的光打在上面,就如刚刚醒来在医院中看到的楼下的日向一模一样。


他此刻多么希望现在仍那时一样,多么希望第二天仍然能看到日向的身影。


 

9.


狛枝再次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距上一次似乎并没有多久。只是这一次,摆在门口的拖鞋工工整整,厨房内不属于自己的杯子也再没移动过,对面的房间的门一直是紧闭着的。狛枝都快要熟悉这种只有自己的、单调的两点一线生活了。可生活总是不会留给你自在喘息的机会。


说实话,狛枝拥有着幸运的才能,无论是多么荒唐的事情都在他身上发生过了,这件甚至只能算得上是微不足道的的一件而已。可就在他就在听到日向受到重伤的消息时,也抑制不住地心脏狂跳、手脚发凉、头脑空白。他此刻已经顾不上后悔与自责了,脑海中一遍遍重播着日向走之前与他对话的场景,恐惧与失落就如梅雨季连绵不尽的暴雨砸在他身上,而他只有狼狈不堪地赶向医院——他只有这些可做。


狛枝曾无数次光临此地。拜幸运所赐,在医院出入就如同进出自己的第二个家,就差出口一句“我回来了”。但他也从未像此时此刻一样如此恐惧这里,如同恐惧他的幸运。时间静止于此刻,两侧的白墙似乎要挤压过来。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如此困难,此处的空气似乎都有了他承受不住地重量。尽头不灭的“手术中”的红灯宣告他永远只能坐在十米开外等待,无法向未来前行一步。


日向是因为基地被轰炸而受伤的。按理来说基地总部布置在非常隐蔽而安全的位置,可不知道是文件错误还是情报泄露,再或者是安排混乱,在局势近乎要稳定下来、日向打算启程回来的前三天半夜,总部遇袭。随后赶到的医护人员在总会议室不远处的走廊上发现了已昏迷的日向,做了简单的处理后就和其他伤员被紧急送回未来机关总部的医院治疗了——随行的罪木是这样说的,狛枝从她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哭腔之中勉强整理出来了基本的信息。


狛枝都不知道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当他看到那盏红灯熄灭之时,已经不知道时针转了几圈了——世界对于他凝固了太久了。


狛枝无视了那些劝他去休息一下的声音,执着地坐在了日向病床旁的椅子上。此刻的日向被平放在病床上,白色被子版盖在他身上,双手平放在两边,呼吸罩上规律出现的水汽映示着他的呼吸还算平稳。


“呐,日向君。你说如果我现在说出那句‘听得到吗’,你会醒来吗?”狛枝看着日向没有变化也不会有变化的脸庞,笑着自言自语道。他拽紧了床单,“哈哈,果然不会呢。”


“日向君是真的又任性又自私,完全听不进去别人的劝告,也不会去尊重别人的意愿。当初唤醒我也是的,明明我都打算为希望而献身,怀揣着美好的愿望死去了,毕竟像我这样的渣滓只会为他人带来不幸,竟然还堕入绝望,这可是彻彻底底地无法原谅哦?可就算是这样预备学科还是要把我拉回这个残酷而绝望的世界,不管不顾别人的心情。明明放我这样死去就好了的。”


“这次也是的,完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嘛。以为所有人都看不穿你那简单而幼稚的心思吗,以为用几句破绽百出的解释就可以糊弄过去、让自己变得合理而正当了吗?别开玩笑了。果然无论获得怎样的才能,预备学科的认知水平就只有预备学科的级别。”


“我对于拥有才能的日向君没有任何特别的好感。哈,这可能和你的认知大相径庭吧。我更对于你以才能换来希望没有任何的兴趣…好吧,我承认还是有,但这完全不是关键点,预备学科在这方面过于自以为是了哦?”


“还记得日向君在那天晚上自己对我承诺的吗?‘我爱的是你,而非你的附加值’,这句话难道忘掉了吗?不可能吧?所以说为什么你的认知水平只有预备学科的级别啊,明明自己都亲口对我说出了自己最想要的事情,却从没有考虑过我对你抱有同样态度的可能性。难道我就这样不值得你信任吗?”


“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日向君?我爱的是你,而并非你的才能,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无论是怎样的你,温柔而坚毅的预备学科也好、纠结可却勇敢地行动的现在的你也好,我都无法再也不去在意你了…”


狛枝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只觉得曾经堆放在心底各个角落的感情现如今像浪潮一样全涌了上来,把他整个人都吞没了——他快要溺毙在这感情的海洋中了。


“所以醒过来啊!好好听别人说话,好好作出回答啊,日向君!”


面前的人仍然无动于衷,回应他的仅有旁边心电监护仪的规律响声。


日向的头发此刻温顺地贴在枕头上,呆毛也不例外,此刻已经完全恢复到了程序中的深栗色。狛枝盯了太久,甚至要产生错觉了——他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他们初次见面的夏日与沙滩,泛着泡沫的细浪轻抚着沙滨,就像带着温度的海风一次次拂过他的脸侧。


那个陌生的少年躺在不远处的椰子树下。


狛枝正准备唤醒他。


 

10.


日向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但意料之中的是,一丛乱蓬蓬的白毛拉着他的手,趴在一旁睡着了。他的眉线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并未打算惊醒对方。


名为日向创的人清澈,从那个纯粹而干净的草绿色眼眸中透出坚定的、神采奕奕的、却又无比温柔的视线,就如同刚刚那个在沙滩上醒过来的少年。


但他想他不再是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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